冬·夏·初三
突然很想回忆初三，那些很多人忘不掉的细节：试卷、分数、用光的笔芯、窗外的迎春花、散落的草稿纸、深夜的灯光、热气腾腾的咖啡；白色、红色、蓝色、黄色、绿色、褐色……一切丰富的色彩在本不该丰富的日子里恣意跳跃，挑衅地仰视着我。我将弯曲的手指伸开，骨节突兀。
我不是什么用功的学生，初三以前一直都不是。
当夏日仍不放弃最后一点余力眷顾着我的时候，我趴在桌上恍然发现，这是初三的第一天。暑假里信誓旦旦的话语此刻正缓缓向我施压，我节节败退，最终臣服了。
我开始做老师布置的作业，我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个进步。那一张张大同小异的试卷第二天早上总是布满我带着倦意的字迹，我看着这些，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。
今天的英语课没睡觉。今天的作业交齐了。今天我做笔记了。
我的成绩终于在大起大落中趋于稳定，处于不高不低的尴尬排名。
冬天正在悄悄降临，这个寒冷的浪漫季节。冷空气让我大吃一惊，原来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，而我的期末考试成绩却一点也不浪漫，甚至有些煞风景。
寒假了，补课了。爸妈热衷于为我寻找一个又一个课堂，然后安排我去往这个城市的三个角落上课。我感谢他们的关心，我也厌倦他们的关心，很累。在我最爱的冬天，一切都苍白到了没有生气。我坐在教室里，坐在别人家里，目光神圣地盯着老师，神游太虚。有时我会想，这样挺对不起爸妈的，于是我强打起精神，无奈的是我毫无兴趣。我惆怅，继而发呆。这样的画面天天重复着。
在家坐在写字台前，房间温暖，我看向窗外。太高了，我看不见干枯的枝条；太冷了，我看不见成群的鸟儿飞过；太灰暗了，我看不见一角蓝天。
短短的寒假就这么过去，唯有过年时收压岁钱的贪婪的兴奋可以让我偶尔回味。第二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了压迫感。每天穿着臃肿的校服挤地铁往返于家和学校间，我的状态接近于痴呆。我想我不可以这样，我要加油。
开始有人写起了同学录，然后大家都写了起来，我到现在还经常拿出来看。不一样的笔迹，一样活生生透着疲倦。不管那些话语多么有活力，多么生动，在我看来都是惊心动魄、刻骨铭心的。我听到心里有树叶悄悄落地，一群飞鸟振翅起飞。无声的，但是我都听到了，震耳欲聋，场景凄凉。
校园里的迎春花在渐渐绽放，然后出其不意地，一夜之间它们全都开了，努力撑开的花朵，嫩黄着新鲜着活泼着，在微凉的风中轻轻颤抖，神态骄傲。
我依依不舍地与冬天作别。虽然这个城市不怎么下雪，但深入骨髓的寒冷让我清醒地知道那就是我喜欢的，没错。我喜欢冷风扑面，清晰的冰冷所带来的几近残酷的.愉悦。
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，我听见一阵陌生的音乐，回头望去，一个男人正坐在地上抱着吉他弹唱，他面前的琴箱里有纸币，也有硬币。一个女人走过去，放了一张五元的纸币，男子依然闭着双眼自顾自地唱。这歌声清澈，这曲调凄婉。我站在那好久，僵硬的嘴角牵动了一下，渐渐出现了向上的弧度，我感觉胸膛像吸满水的海绵，用手按一下就会出现一摊水渍。我从口袋里摸出车费放了进去，两枚硬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，男子睁开他的眼睛向我微笑，他有着漂亮的眉眼。我步行到家，抬头看着满天星光，脸上湿了一大片。
午后，暖洋洋的睡意告诉我，冬天彻底离开了。
我开始和几个同学去图书馆，中午的大好时光绝不可以浪费。在安静的图书馆里，他们可以温书，我可以睡觉。我原本是想看书的，可是悄悄升腾的困倦感让我的眼皮不自觉地合上，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，醒来后伸个懒腰，发现一滩口水，亮晶晶地泛着光，我有点好笑地擦掉，全然没有浪费时间的罪恶感。
我做作业的时间越来越长，老妈从一开始的“多做点作业呀!”到“不要做得太晚，早点睡觉”，呵呵，真是矛盾。夜深了，眼皮开始沉重起来，我无奈地起身去泡咖啡。这种苦涩的饮料实在难以下咽，感觉就像喝药一样。看着那些水蒸气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银白色的光，就这么忽明忽暗地纠结着。袅袅向上舞动，我发呆了几分钟，待热气散尽，一仰头倒入喉间，豪迈得如同英雄英勇就义。
就在这样忙碌而单调的日子里，我的成绩开始稳稳上升，终于在模拟考试里进了年级前十名。于是便有人充满敌意地带着酸酸的语气说运气而已。巧合而已……我有意回避这些敏感的话题，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气愤，我熬夜用功的时候，你们又在干些什么?庆幸的是，小伊对我的态度依旧如故，虽然她这次失败了。
黄昏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，像两根表盘上的指针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。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，我不止一次看向她的侧脸，平时总是向上扬起的嘴角，此刻却绷得紧紧的，不留一点余地。我牵起她的手，温度总是比我的手高半度，不易察觉，却真实地存在着，就如同她的微笑，给了我一个世纪的阳光灿烂。小伊，我现在多想再看你笑一次。我想着想着，她就真的笑了。看着我诧异的脸，她用她那暖人的声音说：
“真可惜，这次考得不好，怎么办呢?嗯……你就负责帮我补课吧!”
“我?”
“是啊!”
“我行不行啊?”
“行的，一定可以的!”
小伊，你知道吗?就是你脸上那真诚洋溢着的微笑，那完全信任我的坚定的语气，还有眼底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失落，让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尽力。
不温不火的冬天很快过去，开始回升的气温多少让人感觉有些紧张。那些和小伊一起复习的日子，因为有了成果而感到满足。有人说初三的孩子微笑是苦中作乐，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清楚，这笑是来自内心深处的。
初三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了。函数、几何、化学方程式、古文、过去完成时、功率，所有考点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，被小火微微炖着，咕嘟咕嘟冒泡。
经常出现的年级大榜是每个学生心里的痛。哪个班的谁谁谁是突然出现在年级前十名的黑马，哪个班的某某某怎么突然发挥失常跌出了年级前三十名，都会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。
一直都有的比较和计较，像是粘在身上带刺的种子，隔着衣服也能发出让人难受的瘙痒和刺痛。
想睡觉，非常地想睡觉，非常非常地想睡觉。甚至是仅仅有“我想睡觉”这个念头，心里都会微微发酸。经常从课桌上醒过来，胳膊上是头发压出的睡痕，根根分明，而身边的同学依然还在演算着题目。
终于有一天，我们拍毕业照了。
清楚地记得，那天下午阳光毒辣。所有人在烈日下站队，走向相机镜头，前排坐在地上。在摄影师的命令下，我们微笑，然后是“咔嚓”按下快门的声音，我的心里刮起大风。拍完后大家作鸟兽散，匆忙赶回教室，在旋转的电风扇下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。
毕业会是什么样子呢?那时的我不敢想象。听人说过，毕业就像是一窗玻璃，我们要撞碎它，然后擦着锋利的碎片走过去，血肉模糊之后分道扬镳。
毕业照冲出来了。每个人的脸因为光线太强所以微微皱眉，表情怪异，一时间笑声不绝于耳，然后班级突然静下来。难堪的、悲伤的寂静，在依依不舍的离别情怀中一点一点嚣张地蔓延，清晰的痛楚深入骨髓。我拿着照片，看着上面的一群人，他们的脸分明是微笑的，可他们的眼底 一片大雾弥漫，没有焦点的眼神望向镜头，令我不知所措，手竟凭空抖动起来。他们的脸因为太阳的照射而惨白，刺伤了我的眼，很痛。
生活就这样残忍地继续，带走最后一抹鲜艳明亮的色彩后，蓝调的忧伤开始主宰心情。
每天放学后，我是会和小伊一起在教室温书，然后一起理好书包，一起走向地铁站。一路上我都紧紧拉着她的手，自从她告诉我她被音乐学院提前录取的那一刻起。
记得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微微发酸，那是震撼所带来的胀破心房的酸痛感。手风琴已过十级的她考这样的学校应该是易如反掌的吧。从明天开始她就不来学校了，也就是说，从明天开始我就不用再留在教室，而是会早早离开，独自回家。
“小伊!”
“嗯?”
“我们以后……”
“以后要天天发消息，不可以失去联系!”
“嗯……”
“那……”
“地铁来了，我走了，再见!”
“再见!”
我们认真地说过再见，那么我们一定会再见。我走进列车，看着车门缓缓合上，我们被一大块玻璃相隔，然后距离越来越远，她举起手向我挥了挥，转身离去，我回过头，眼角渗出细密的泪。
教室里开始听得到聒噪的蝉鸣，今年的天气似乎特别的热，氤氲的气息烘着我的脸，深处的睡意不断被唤醒。黑板上赫然出现的大字告诉我，离中考还剩三天。
那天中午我一个人绕着操场走，走累了就坐在看台上，眯着眼看那些男生们奢侈地随意挥霍时间，皮肤上是光亮光亮的汗水，健康而明快。天空蓝得明晃晃的，轻薄的如同棉絮般的白云缓缓飘过。我闭上眼睛，牢牢记住这一幕。
很多时候我都会想，为什么令我紧张到心跳都疼的中考在记忆中却如此模糊，只有那些反复练习过的题目在一圈圈转动的笔下被填满，一切平淡得如同白开水，顶多加点咸涩的盐。我一直以为，我们就像沙漏中的沙子，而中考就是那个细细的颈，将初中和高中分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。我们一拥而上，争先恐后地想要钻过它。毕竟中考和高考不同，我们至少可以全部通过。我想那个关于毕业的窗玻璃的形容实在是有点偏激，放到高三也许更为适合。我们没有头破血流，我们也没有血肉模糊。
后来和小伊回了一次学校，草坪刚被修剪过，发出好闻的淡淡的青草香，干燥而饱满。学校一片宁静，只有我们的脚步声，悠长，平缓，满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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